香港雖只一島,卻活畫中國許多地方現在和將來的小照:中央幾位洋主子,手下是若干頌德的「高等華人」和一夥作倀的奴氣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場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瑤是我們的前輩。
逃入深山的苗瑤,是受不了中原歷代朝廷的壓迫和歧視,並非西歐列強欺淩的結果。魯迅在香港一眼看到的「洋人主子」、「高等華人」與「奴氣同胞」共同組成的殖民結構,立即聯想到前代吃苦的土人,和中國其他地方的現在與將來,顯見英式殖民與過去朝廷理藩,其實都是壓迫底層/土著的權力結構。英帝國和清帝國給予香港的是兩套其實可以互相交換的象徵權力秩序。畢竟,殖民治理和羈麾治理縱有分殊但其實骨子裡還是可以互通,可以共謀,可以勾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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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將殖民主義問題化——讀羅永生《勾結共謀的殖民權力》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年7月5日
有一種姑且稱之為「庸俗文化研究」(vulgar cultural studies)的思考方法是這樣的﹕相信徹底的相對主義,拒絕接受任何本質性的說法。要批評這種思維其實十分容易,只要一句「虛無」就足夠了,不用太多論證。但我要批評的倒不是這種「庸俗文化研究」,而是把一切「文化研究」拒斥為庸俗、不接地氣的刻版印象。文化研究從沒說過要拒絕本質,它通常會說,要把任何本質之說問題化(problematize),即是將我們都習以為常且覺得無可爭議的「答案」,重新放回問題欄上。尤其是對於一些看似簡單、實際上內容含量很高的概念,比如說「國族主義」、「本土意識」或「解殖」這些已聽得膩了的說法,文化研究特別感興趣。
跟國族主義和殖民主義共謀
在新近出版的《勾結共謀的殖民權力》一書裏,作者羅永生就清楚示範了文化研究是如何把「殖民主義」這一概念問題化。香港的殖民故事有兩個最為常見的樣版,一是把香港描述為一個資本主義的成功範例,二是將香港視作一段喪權辱國的中國歷史。但羅永生卻認為,僅僅指出這些故事食古不化是不夠的,他堅持,必須回到香港歷史脈絡,分析殖民權力在不同語境中的具體運作邏輯,方能看到更整全的香港殖民故事。
一些社會學研究會說,英國對香港殖民管治並非從上而下,而是透過跟華人精英的合作而完成「間接統治」的殖民模式。羅永生則指出,華人精英卻不是一面倒向殖民者靠攏,而是在按中國時局發展而進行自我調節,他們一方面認同英殖民者的現代管治理念,另一方面又希望借香港的地緣優勢左右中國政治變革的方向。然而,能把他們對中國政局的承擔簡單地看成是一種愛國主義是不恰當的,這是因為,僅僅是一項國族想像,當中已牽涉到大量政治權力和意識形態的角力和調和。
例如何啟,他既熱中於推動中國政治改革,也曾在經濟上支持孫中山的革命活動,但他卻一直認同自己是英國人;又例如一群在二三十年代南來香港的華人知識分子,他們大規範從華北輸入了自民國以後才逐漸形成的現代國族主義,因而壓抑了香港華人社區中的華南地方主義;至於在冷戰時期滯留香港的新儒家知識分子,亦借香港在全球冷戰格局中的特殊戰略位置,發展出一套離散國族主義的海外華人想像。因此,羅永生所闡述的「勾結共謀的殖民權力」,既包含了政治權力機關的實質操作,也帶有意識形態建構和話語權爭奪成分,兩者共同構成香港殖民邏輯的複雜面貌。
原英文版中的「collaborative colonialism」過去被譯作「勾結式殖民主義」,我便曾經指出,中文裏的「勾結」一詞比較接近「背叛」和「出賣」之意,大有國族中心主義的論調,但在羅永生的用法裏,「collaboration」一詞卻是強調香港華人怎樣透過跟殖民上層建築和持續演化的中國國族想像產生互動,從而形成一種特殊的港式文化身分認同。可見他本來就要是質疑本質化的國家身分想象,把「collaboration」譯作「勾結」,不算準確。如今中譯本中輔加了「共謀」一語,雖未能完全消除中心論的餘韻,但亦足表達「互動」這重意思。
將香港主體也問題化
香港文化研究誕生於對後殖民理論的商榷和改造上。「邊緣」、「混雜」和「夾縫」一度是香港文化身分的關鍵詞,這套思路主要挪用了某些經典後殖民理論的說法,將香港塑造成一種既非中國、亦非英國的第三種身分。那沒錯是超越了舊有的香港故事樣版,但卻仍需製造「國家」與「殖民者」這兩個本質化的他者,再藉否定他者來定義自己。羅永生則暫時懸擱了純粹的理論思辯,試圖以各種香港殖民史實,論證這種將「中華性」和「殖民性」這兩個他者本質化的話語建構方式,在香港殖民史上反而不是常態。而所謂香港的「居間性」(in-between-ness),委實不是被動地擠在「夾縫」裏而無法逃脫,而是游刃於「中華性」和「殖民性」之間左穿右插,編織成變動不居的文化身分網絡。
如此說來,羅永生把香港的主體性也問題化了。在字裏行間,他似乎甚至要指出,香港一直無法建立更臻成熟的主體性,也正是根源於這種勾結共謀的殖民權力關係。例如二十世紀初的香港華人資產階級,始終熱中於調合被殖民者和中華國族主義的雙重身分,而錯過了在國民初年現代國族主義尚未統合前的時機,建立一套獨立於國族想像的香港身分;至於1970年代的激進學潮亦沒有讓年輕的香港知識分子擺脫「花果飄零」的離散國族想像而轉向追尋香港的主體身分,最終演化成日後影響深遠的回歸論述。
抽讀後過渡期的殖民歷史
此書初稿寫成於2002年,敘述亦以1997年為限。全書以香港歷史為經,殖民權力邏輯為緯,但愈接近當下,羅永生的分析卻愈有抽讀略讀之嫌。全書共分三部,第一部「勾結共謀與各式機構」集中討論十九世紀華人精英與殖民機構的互動,第二部「香港的居間性」闡釋二十世紀初中葉華人知識分子如何因應時勢改造「中華性」的意涵。此兩部大體上都能對特定歷史時空中的殖民形態進行概述。但到了第三部「揮之不去的殖民主義」,羅永生似乎更關注個別知識分子群體的文化身分想像,例如他分析1970年代《盤古》雜誌的回歸論述,又批評劉兆佳的「功利家庭主義」是殖民主義轉化等,卻未有把討論放回全盤歷史語境中。
而抽讀情况更為嚴重的則在最後一章裏出現。羅永生重提1996年一場他有份參與的文化研究論爭﹕北進想像,據他所說,他是要突出呈現在「九七政治」的窒息氣氛中的一道異見清泉,哪怕這些論述對政局毫無影響。但除此以外,他卻對在整段過渡期裏,對香港社會造成更大干擾的一些政治論述,例如議會政治中的民主回歸論述、六四事件對香港國族想像的改寫等,竟然全部略過。相對於前兩部分豐碩嚴密的歷史敘述,此段的粗疏實在叫人意外。
事後看來,北進想像可說是香港後殖民論述的最後一幕戲。羅永生大談已幾被人遺忘,卻身涉其中的北進想像話語,隱然有立此存照之意,也大有為後殖民理論扎根香港文化研究領域,寫下結案式註腳。至於為何略過六四話語不談,大概他覺得,相對於北進想像,六四話語不過是一種空洞國族主義的變奏而已。可是, 僅以一場文化研究領域內部的小風波,來代表整段後過渡期的香港文化身分形態,顯然並非一個客觀研究者的作派,而是滲雜了羅永生對香港主體性建構的個人想像,甚至包括他立足於公共理性的批判性文化宏圖。